第四百七十五章 水堵不如疏(第1页)
陈平安笑过之后,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老人一如当年,精神瞿烁,修道之人,数年时光,确实是弹指一挥间,容颜衰减得并不明显。 见着了那位摘下斗笠的青衫剑客,名为洪扬波的青蚨坊老人,愈发纳闷,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人来人往,很正常,只是神仙钱更多是在一楼那边打转,走上二楼这边的客人不多,坐下来做过买卖的就更少,若是老人经手的贵客,理应记得,可是瞧着眼前这位一身游侠装束的年轻人,实在面生,却为何如此不见外 只不过来者是客,又喊了自己一声老先生,洪扬波便坐着抱拳还礼,然后伸手示意自己落座,笑问道:不知客人是要买还是要卖 陈平安搬了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坐下,这些本该是青蚨坊领路女子的活计,当然她们端茶送水,穿针引线,事情都不会白忙活,生意成交后,会有抽成。尤其是将客人做成了回头熟客后,青蚨坊另有一笔赏金。陈平安记得当年那位妇人名叫翠莹,只是这次陈平安并没有买卖物件的打算,不然在楼下就会询问翠莹在不在了,相逢是缘,更何况回头来看,当年的生意,他们三人与这座青蚨坊,做得皆大欢喜,属于开门见喜,这就算是一份香火情了。修行之人,都信这些。 陈平安刚要落座,就想要去关上门,老人摆手道:无需关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然顺着老人的吩咐,坐回位置,笑道:我这趟来地龙山渡口,就是顺便来看看洪老先生。老先生可能不记得了,当年我,还有一个大髯汉子,一个年轻道士,三个人在老先生这间铺子,卖出几样东西的…… 老人一拍桌子,笑道:记起来了,那双竹筷,就是你们卖给老夫的!好家伙,你们可算是圆了老夫早年一桩大心愿。平时没事情就拿出来把玩,摸着了那双竹筷,就像是摸着了青神山竹夫人的那头青丝…… 老人没继续说下去,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太不见外了。 张山峰当年在这里卖出一双青神山的竹筷,给老先生高价收入囊中,由于是老人的心头好,有不少的溢价。 老人开怀不已,记起一事,起身喊道:情采,赶紧上好茶! 很快就有一位身着色彩绮丽的宫锦长裙女子,从铺有彩衣国地衣的廊道那边姗姗而来,为两人递上一杯热腾腾的好茶,身材婀娜的女子离了屋子,也未远去,就在门口候着。 老人是青蚨坊老人,半百光阴都交待在这儿了,若是遇上没眼缘的客人,往往没个好脸,爱买不买爱卖不卖,可对于自己顺眼之人,就是个性情豁达和热情熟络的,不然当年不会聊到最后,还跟徐远霞打了个小赌。 老人笑眯眯问道:那个眼光独到的大髯汉子呢,怎么没来当年打的赌,是老夫输了,那次买下你那只古榆国的五岳碗,害得青蚨坊亏了些钱,不过这些不重要,做生意难免有盈有亏,再说了,老夫擅长鉴定青铜器、字画和美木良材三物上,杂项一途,偶尔打眼,不足为怪。只是欠了那汉子一顿酒,不能总欠着吧,什么是个头儿老夫可不喜欢欠人,多少是个心头的小挂念,不如老夫请你去青蚨坊外边找个好地方,喝顿酒就当是还上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酒,还是等以后我朋友自己来跟洪老先生讨要吧。 老人有些无奈,突然眼睛一亮,上次你们在这铺子,只是卖,其实有些老夫平时不愿拿出来示人的俏货、开门货,想不想过过眼瘾不用非要买,老夫不是那种人,就是难得碰到愿意打交道的熟人,拿出来显摆显摆,也让宝贝们透透气,又不是金屋藏娇,见不得人。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就已经起身,开始东翻西找,很快将大小不一的三只锦盒放在了桌案上。 老人小心翼翼打开后,分别是一块御制松烟墨,一尊戴幂篱泥女俑,和一幅草书字帖。 老人满脸得意,这三样东西,在青蚨坊二楼,也是稀罕物,灵气充沛,不说泥俑,其余两件文气还重,别说是送给世俗王朝识货的达官显贵,便是送给观湖书院的儒生,都不用觉得礼轻! 老人以手指向松烟墨,这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不但取自一棵千年古松,而且大有来头,被朝廷敕封为‘木公先生’,古松又名为‘未醉松’,曾有一桩典故传世,大文豪醉酒山林后,遇见‘有人’拦路,便以手推松言未醉,可惜神水国覆灭后,古松也被毁去,故而这块松烟墨,极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了。 老人指向那尊泥俑,更是眼神炙热,这是老夫早年从一位落魄野修手上购得,属于捡了大漏,当时只花了两百颗雪花钱,结果经过三楼一位前辈鉴定,才知道这尊泥俑曾是一套,共计十二尊,出自中土白帝城一位惊才绝艳的上五境神仙之手,被后世誉为‘十二绝色’仙女俑,妙在那顶幂篱,本身就是一件小巧玲珑的法器,唯有触发机关,才可以得见真容,只可惜老夫至今尚未想出破解之法,无法完全验证泥俑身份,不然此物,都能够成为整个青蚨坊的压堂货,当之无愧的镇店宝!需知世间收藏,最难求全,故而也最喜求全。 最后老人指了指那幅字帖,惋惜道:相较于前两者,此物不算值钱,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剑仙修道之前的书法,虽是摹本,但是宛如秋蝉遗蜕,几乎不输真迹,名为《惜哉贴》,源于字帖首句即是‘惜哉剑术疏’。这幅字帖,书法极妙,内容极好,可惜岁月久远,早年保存不善,灵气流逝极多,如英雄迟暮,风烛残年,真是一语中的,惜哉惜哉。 陈平安对于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和幂篱泥女俑,都兴趣一般,看过也就算了,但是最后这幅摹本草书帖,仔细端详,对于文字或者说是书法,陈平安一直极为热衷,只不过他自己写的字,跟下棋差不多,都没有灵气,中规中矩,十分呆板。但是字写得不好,看待别人的字写得如何,陈平安却还算有些眼光,这要归功于齐先生三方印章的篆文,崔东山随手写就的许多字帖,以及在游历途中专门买了本古印谱,之后在那藕花福地三百年光阴中,见识过诸多身居庙堂之高的书法大家的墨宝,虽是一次次浮光掠影,惊鸿一瞥,但是大致意味,陈平安记忆深刻。 所以没有打算在青蚨坊花钱的陈平安,有些心动,反正听洪老先生的口气,御制松烟墨和幂篱泥女俑,灵气充沛,肯定不便宜,唯独这幅字帖,应该不算太贵。 陈平安便问了价格,老人伸出一手掌,晃了晃。 五颗小暑钱。 当年那双青神山竹筷,也就这个价格。 陈平安摇摇头,买不起。 不是不喜欢,是不舍得五颗小暑钱,搁在世俗市井,可就是五十万两银子! 当年在梅釉国那座县衙内,跟那个疯癫酒鬼县尉购买了一大摞草书字帖,才五壶仙家酿酒而已,满打满算,也不到一颗小暑钱。 买卖一事,就怕货比货! 若是没有跟那落魄县尉以酒沽贴的经历,陈平安说不定就跟老先生遇见了竹筷差不多,一咬牙也就买下。 老人也不强求,知道对方是在价格上犯了难,不管如何,这个背剑游侠儿,能够真心喜欢这幅草书,就已经不枉费他拿出字帖来。 就在此时,门外那位彩衣女子轻声道:洪老先生,怎么不拿出这间屋子最压箱底的物件 老人气笑道:情采,人又不是你领来的,就算我这屋子卖出去了东西,也没你半颗铜钱的事儿,瞎起什么哄! 女子明显与老人关系不错,玩笑道:沾客人的光,多看几眼宝贝也是好的嘛。 她对陈平安笑道:这位公子,来了这间屋子,一定要瞧瞧洪老先生的压堂货,不看白不看。 陈平安其实没有这个意图,但是洪扬波却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胳膊肘往外拐,赶紧找个汉子嫁了,省得每天吃饱了撑着,在青蚨坊坑我们这些老头子。行了,反正已经看过了三样好东西,不差一件压堂货。 老人最终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缠金丝锦盒,打开后,顿时有一股沁凉寒气扑面而来,却无半点阴煞之感,如隆冬大雪,堂堂正正。 陈平安定睛一看,里边搁放着四枚天师斩鬼背花钱,如出一辙。 老人陆续将四枚大花钱一一翻过来,微笑道:分别是雷公、电母、雨师、火君,各自捉妖降魔。这是一套花钱压胜的珍稀法宝,好看,也中用。曾经有位朱荧王朝的皇室子弟,想要出钱购买,只是出价稍稍低于老夫的预期,本来倒也不是能卖,就是那家伙太过气势凌人,见着了老夫的压堂货,哪怕内心窃喜,也摆出一脸故作镇定的虚伪模样,老夫瞅着就心烦,这点小伎俩,搁在市井坊间卖弄也就罢了,到老夫跟前来丢人现眼,真是丢尽了朱荧王朝的颜面,就找了个借口,不卖了。 老人笑道:哪怕不买,也可以上手,又不是什么寻常瓷器,摔不坏。 陈平安捻起其中一枚花钱,将正反两面仔细凝视,收起视线后,问道:怎么卖 老人说道:一套四枚,不拆分卖。 老人还是抬起一只手掌,晃了晃。 当然不是五颗小暑钱了,而是那谷雨钱。 陈平安笑问道:没得商量了 老人摇摇头,绝不杀价,不然对不住这套从皑皑洲流传过来的珍贵花钱。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个朱荧王朝的皇室子弟,是不是压价到了四颗谷雨钱 老人笑着点头。 陈平安苦着脸道:那我好像跟他没两样啊。 他也想砍价到四颗谷雨钱,也爱不释手,很想要一鼓作气收入囊中。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陈平安在将那桐叶咫尺物交给魏檗后,下山之前,让魏檗取出了两笔谷雨钱,一笔是五颗,陈平安自己随身携带,想着下山游历,五颗谷雨钱怎么都足够应付一些突发状况,至于另外一笔,则是让人送往书简湖,交给顾璨筹办两场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 真要是真遇上类似青羊宫陆雍手上的五彩-金匮灶,动辄五十颗谷雨钱,只要不涉及大道根本,陈平安就当与自己有缘无分了。 毕竟如今都是开销花钱,除了骑龙巷两间市井铺子能够每月赚几十两银子,落魄山在内所有山头,暂时都没有一颗神仙钱进账。 实在是不能再只花钱不挣钱了。 老人爽朗笑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老夫看你小子顺眼多了。你只管随便砍价,反正老夫都不答应。 陈平安刹那之间,心有灵犀,试探性问道:敢问青蚨坊每年给洪老先生的供奉薪水,是多少 龙泉郡的牛角山包袱斋,人是走了,可那些耗费巨资打造的建筑和店面都还在,而且作为拥有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只此一家,确实适宜做买卖。 屋门口那位女子掩嘴而笑,依旧还是有笑声传出,由此可见,陈平安的这个问题,是何等滑稽。 若是买下了那四枚法宝品秩的斩鬼背花钱,也就罢了,买不起,还敢挖地龙山青蚨坊的墙脚知不知道青蚨坊作为地龙山仙家渡口的地头蛇,已经传承十数代人,包袱斋曾经都在这边碰过壁,最终还是没有选址开店。 洪扬波也给逗乐,摆摆手,此事休提。 老人就要收起那只金丝缠绕以遮花钱寒气的灵器锦盒,不曾想陈平安手腕翻转,已经将五颗谷雨钱放在桌上,洪老先生,我买了。 老人诧异道:真要买不后悔出了青蚨坊,可就钱货两清,不许退还了。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刚好一根手指抵住一颗谷雨钱,一触即松开,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山上谷雨钱,灵气盎然,流转有序,做不得假。 老人再次询问,确定 陈平安瞥了眼尚未收起的其余三只盒子,笑问道:能不能有件添头 屋门口的女子,忍不住噗嗤一笑,赶紧扭头。 老人半真半假道:若是帮我还上那顿酒,就可以,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这个不行。买卖归买卖。 老人摇头道:那就算了,买卖就是买卖,公道价格,没彩头了。 行,没添头就没添头,细水长流,以后再说。 陈平安微微挪步,背影遮住屋门那边的视线,将缠丝锦盒收入咫尺物。 最后老人亲自将陈平安送到屋门口,不是不可以送到青蚨坊一楼大门,只是犯忌讳,容易招惹没必要的揣测和窥探。 老人突然问道:若是先前你答应喝酒,你打算选取哪件东西作为彩头《惜哉贴》 陈平安摇摇头,是那件幂篱泥女俑。 老人笑道:眼光不错,但不算最好,最值钱的,其实是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市价九颗小暑钱,按照这么算,你原本只要答应喝酒,其实一套法宝花钱,就当是给你砍价到了四颗谷雨钱,那我至多能赚个半颗谷雨钱。现在嘛,就是一颗半谷雨钱喽,即便扣去青蚨坊的抽成,我这辈子可谓喝酒不愁了。 陈平安笑道:那下次我朋友来青蚨坊,洪老先生记得请他喝顿好酒,怎么贵怎么来。 老人点点头,自当如此。 陈平安跨过门槛后,与那女子说一声不用相送,然后抱拳告辞,洪老先生,后会有期。 老人点头致意,恕不远送,希望咱们能够常做买卖,细水流长。 陈平安就此下楼离去,在青蚨坊外的大街上牵马缓行。 那套花钱,之所以买下,是打算送给太平山的钟魁。 挣钱的事情,急不来,怪不得他陈平安。 只是陈平安很快转头望去,发现那名彩裙女子快步走来,怀抱着一只锦盒。 陈平安停步后,名为情采的女子将锦盒递给他,笑道:洪老先生终究是过意不去,忍痛割爱,将这泥俑赠送给公子。公子是不知道,我接过盒子的时候,扯了半天,才从老先生手中扯出来。 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那多不好意思,只是手上动作没有半点含糊,结果女子也没立即松手,陈平安轻轻一扯,这才得手。 女子看着那个背影,抬起双掌,两手空空。 她笑着摇摇头,返回青蚨坊,一楼那边的几位女子见着了她,纷纷低头。 到了二楼洪扬波屋子外,老人毕恭毕敬站在门口,苦笑道:东家,先前见你亲自来端茶,吓了我一跳。 女子笑容恬淡,道:后来那个客人想挖你,更吓了一跳吧 老人苦笑不已。 女子走入屋子,弯腰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那些站在古柏枝干上的绿衣小人,洪扬波站在一旁,疑惑道:不知东家为何要我送出那只幂篱泥女俑 女子戏耍着那些讨喜的绿衣童子,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在剑水山庄出现的那位年轻剑仙。 老人一脸匪夷所思,不会吧就算能够一口气掏出五颗谷雨钱,买下那套吃灰百年的斩鬼背花钱,可是我当年就见过此人,那会儿还是位至多三境的纯粹武夫…… 女子淡然道:宝瓶洲这么大,难道就只有一个真武山马苦玄 老人仍是将信将疑,不觉得那个年轻人,就是让松溪国苏琅铩羽而归的那位青衫剑仙。 女子突然道:别忘了,我也是一位剑修。 老人笑道:东家是天纵奇才,年幼时就得了‘地仙剑修’的四字谶语,商贾之术,小道而已。 女子直起身,拍拍手掌,方才此人登上青蚨坊二楼,我正巧在三楼‘寒气’屋子里擦拭古剑,我的剑心,出现了一丝不稳,虽然稍纵即逝,但是千真万确。 女子随意打开桌上一只锦盒,摊开那幅草书字帖,手指顺着墨迹扭转不定,缓缓道:我猜那人其实早就看出来,我不是什么青蚨坊婢女了。所以才懒得掩饰他怀揣着方寸物或是咫尺物的事实。不但如此,方才在大街分别之际,我故意看了眼他背后长剑,他当时…… 女子仰起头,双手负后,怎么说呢,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这样的人,青蚨坊送出一件几颗小暑钱的泥女俑,算得了什么人家愿意收,领我这份人情,青蚨坊就该烧高香了。 说到这里,女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从上往下一划,心想那人对她,对洪扬波,细细琢磨,真是判若两人。 老人擦了擦额头汗水,自己当时岂不是差点错过一桩天大福缘非要难为人家喝一顿酒才肯有件添头。 女人突然问道:你说那人不答应你喝酒,是身为山顶剑仙,不屑与你洪扬波同桌饮酒,还是真希望他的朋友亲自与你喝酒 老人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前者。 女子笑了起来,那套斩鬼背花钱的抽成,青蚨坊今儿就不要了,洪扬波,下次请人喝酒,请贵的,嗯,‘怎么贵怎么来’。 老人笑逐颜开,这感情好! ———— 陈平安牵马而行,付账之后,还需个把时辰,便在渡口耐心等待渡船的启程,仰头望去,一艘艘渡船起起落落,繁忙异常。 这座渡口,似乎比起当年还要更加财源滚滚。若是牛角山将来能有一半的忙碌,想必也能日进斗金。 天下金银也好,神仙钱也罢,就怕不挪窝,钱财此物,自古喜动不喜静。 这是崔东山当年的一句无心之语,曾经听来毫无感觉,陈平安如今才嚼出些余味来,回味无穷。 崔东山留下那封信,见过了他爷爷崔诚,离开落魄山后,便杳无音讯,泥牛入海一般。 信上除了溜须拍马的言语,可以忽略不计,也讲了三件大事,一件事是关于宝瓶洲的格局大势,其中涉及炼化新山岳五色土作为本命物一事。 一件是关于李希圣和福禄街李氏,崔东山希望陈平安这位先生,能够依旧关爱小宝瓶外,便无需觉得太过亏欠李家,最好双方关系维持在一个点头之交的份上,莫要再锦上添花了。 最后一件则是说得没头没尾,一笔带过,只说让先生再等等,撼大摧坚,唯有徐徐图之。 陈平安却知道崔东山在说什么。 是他的本命瓷一事。 陈平安思绪飘远,秋末时分,悲风绕树,天地萧索。 突然之间,有人从后方快步走来,差点撞到陈平安,给陈平安不露痕迹地挪步躲开,对方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个停顿,快步向前,头也不回。 陈平安也没有追究,肯定是离开青蚨坊后,给那位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赠送了一只锦盒,惹来了旁人的觊觎。 野修求财,可不管半点江湖道义。 陈平安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所杀中五境的邪修鬼修,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最后还与一位不算结下什么死仇的金丹野修,换伤而过,在那之后双方就相安无事,陈平安既没有上门寻仇,对方也没有不依不饶,靠着占据地利人和,折腾出什么围剿狩猎。 陈平安转头望去,有两个灰不溜秋的男孩女孩,面黄肌瘦,个儿都矮,怯生生站在不远处,仰着脑袋望向牵马的陈平安,眼神充满了希冀。两个孩子各自手捧打开的木盒,兜售一些类似瓷瓶、小铜像和画片儿的山上小物件,谈不上什么灵气,其实被富贵人家拿来当文房杂项清供,还算不错,多是一两颗雪花钱的东西,但是相比市井店铺的价格,也算相当昂贵了,这大概算是天底下最小的包袱斋了,不过这些孩子背后大多盘踞着一股当地势力,孩子们多是求个温饱而已。 陈平安很用心挑选了几件小东西,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用十二颗雪花钱买了三样小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老坑黄冻老印章,朱红沁色比较喜人,一只色泽润透的红料浅碗。打算回了落魄山,就送给裴钱,反正这丫头对一件东西的价格,并不太在意,只求多多益善。 陈平安从袖子里掏出的雪花钱,再将三件东西放入袖中。 两个孩子致谢后,转身飞奔离去,大概是害怕这个冤大头反悔吧。 步伐轻盈,欢天喜地,到了远处,才放缓脚步,窃窃私语。 遥遥看着两个孩子的稚嫩侧脸,充满了希望。 陈平安会心一笑。 当年在骊珠洞天,每多跑一趟多送出去一封信,就能从郑大风那边多拿一颗铜钱,想必那个时候,自己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脚步,只会比这两个孩子还要匆匆。 看了眼天色,陈平安去渡口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壶龙筋酒,没有去往屋内,就在路边坐着,相较于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都要逊色许多,当然价格也低,据说酿酒之水,来自地龙山一处山腰名泉,而整座地龙山的灵气来源,传闻是当年真龙在那条地底走龙道破土现身之后,给一位大剑仙削落的一截龙筋,融入山脉后,山水灵气如泉涌。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酒,难得如此优哉游哉,此次南下重游故地,其实都在赶路,又扳手指算着归程的时日,其实极少有这么闲散的心境。 那匹马即便没了缰绳束缚,依旧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偶尔抬起马蹄,轻轻敲击石板。 陈平安其实一直留心着,不会给它任何闯祸的机会。 带去了落魄山,好给那匹被自己取名为渠黄的骏马作伴。 渡口这边的行人除了修行之人,往往非富即贵,陈平安喝着酒,默默看着他们的言行举止,不过蜻蜓点水,视线一闪即逝。 光阴悠悠。 陈平安放下酒碗,牵马去往渡口。 登船后,安置好马匹,陈平安在船舱屋内开始练习六步走桩,总不能输给自己教了拳的赵树下。 似乎每次乘坐渡船,都是打拳复打拳。 陈平安在一天夜深人静时分,来到渡船船头,坐在栏杆上,圆月当空。书上说月是故乡明,只是浩然天下的书上好像都没有说,在另外一座天下,在城头之上,举目望去,是那三月悬空的奇异景象,外乡人只需要看过一眼,就能记住一辈子。 不远处,走来一双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卿卿我我。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如今喝酒,再没有最早时候的那种感觉,愁也喝得,不愁也喝得,却也没有什么瘾头,自然而然,就像年少时喝水。 那双年轻情侣,脸皮薄,没料到深夜时分,还会有那么大一盏灯笼挂在栏杆那边,只得绕路,去了更远的地方,诉说衷肠,男子手上小动作不断,女子羞赧,涨红了脸,时不时瞥了一眼那盏碍眼的灯笼,见那人似乎浑然不觉,这才松了口气,由着情郎上下其手,毕竟这次师门下山游历,多是两人同屋,难得有此独处机会,他们是早早约好了时辰,偷偷溜出的屋子。 陈平安干脆后仰躺下,翘着二郎腿,双手抱着养剑葫。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瞥见远处,站着一个神色落寞的年轻人,相貌平平,确实不如那个正与女子耳鬓厮磨的男人。 陈平安不再多看。 在那个失意人离开后,很快船板这边就走出一位怒气冲冲的老妪,那双情侣顿时分开而立。 先前胆大包天的男子后退一步,低下头去,娇羞难耐的女子反而向前一步,她与师门长辈直视。 老妪一番狠狠训斥,挥袖离去。 女子捂脸饮泣,男子好言安慰。 陈平安根据老妪的只言片语,才知道这拨松溪国仙家修士,是要去往云霞山观礼,在那边,有人刚刚跻身成为金丹地仙。老妪作为山门祖师堂长老,一气之下,让那位女子不许登山,只允许她在云霞山的山脚等候,言语之中,老妪多有偏袒那个男子。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外人在场,相信老妪就不是骂句狐媚子就结束了。 老妪一走,男子是个会说话的,女子很快就破涕为笑,女子梨花带雨之后的笑脸,如雨过天青,最最痴情动人。 陈平安轻轻叹息,始终没有转移视线,就只是看着那月明星稀的天幕。 在男女返回各自屋子后,又有一人来到船栏附近,失魂落魄,他偷偷摸摸与师门长辈告了状后,不知是愧疚还是心虚,趴在栏杆那边,怔怔望着夜空。 那人突然转过头,劝你别多嘴。 光阴长河,川流不息,人生多过客。 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那个年轻仙师的威胁。 那人勃然大怒,你是聋子吗! 陈平安轻轻点头,对,我是聋子。 那人一愣,厉色道:你找死! 陈平安缓缓道:你跟一个聋子聊天,傻吗 那人气得七窍生烟,大踏步前行,只是走到一半,猛然间停下脚步,一想到那些师门教诲和江湖传闻,这个年轻人还是放弃了意气用事。 只是如此一来,就显得自己太过色厉内荏,年轻修士举棋不定,不知是继续言语挑衅,还是就此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问道:如果你真的成功拆散了那对鸳鸯,你觉得自己就能够赢得美人心吗还是觉得哪怕退一步,抱得美人归就够了 年轻修士默不作声。 陈平安坐起身,转头笑道:她是你师姐吧那么你师姐喜欢的男子,和喜欢她的男子,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这样一个女子,惨不惨还是说你可以等,等着哪天你师姐被辜负了,伤透心,你就可以趁虚而入得手之后,再弃若敝屣,作为你的报复 年轻修士双拳紧握,青筋暴起。 陈平安微笑道:人心细究之下,真是无趣。难怪你们山上修士,要时常扪心自问,心田之间,不长庄稼,就长杂草。 年轻修士眼神微微变化。 听口气,此人不是修士 那就只是一位江湖剑客 然后他只是给那人瞥了一眼,一瞬间如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古怪至极。 年轻修士仓皇离去,在顾不得什么颜面不颜面,反正此次一别,注定再无相逢。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书简湖之后,自己想出来的那个破解之法,仍是用处不大。当时崔诚一语道破天机,人之心魔,无善恶之分,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更可怕的地方,用崔诚的话说,就是在于他陈平安记性太好,太习惯推敲细节,以前得了多大便宜,以后就得吃多大的苦头。 水堵不如疏。 自己真要早点去北俱芦洲了。